第15章 (第1页)

人们坚信这是山区和平原的最后一战,是一个彪炳史册、一生都难以遭逢的盛会。一股激流在民众间积蓄了许久,今天终于冲『荡』起来。殷弓的队伍和三支队正迅完成对港城的三面包围。剩下的是水上通道,因为没有舰队,实际上还是等于网开一面。缩在城内的敌人除了加固工事、强化民团,所能做的大概只有等待援兵解围,或从水路加快逃窜。金志的大量兵员和辎重绝不可能在紧急关头一并撤完,他迟迟不动的原因只能是企盼战局在最后一刻出现转机。

“这个龟儿还做好梦!”

殷弓在战前会议上骂。他如今成竹在胸,人比过去胖了,脸上的疤痕显得更加深重。“东面一线简单些,就让三支队打吧!”

他语气坚硬,使人相信没有任何更改的余地。同时这语气也流『露』了对三支队的一点藐视。其余几个人笑了。

宁珂没有笑。他很长时间都未曾笑过了。

大家主张早些起攻击,以防金志率人从水路逃跑——如果我们行动得快,会堵截更多的敌人;反之等对方醒悟过来,奢望不存,就必然进行有组织的撤离——那样损失就大了。讨论几次,最后决定尽早打响,不给守敌喘息揣摩之机;迅动员和调整部队,成立一个能够攻坚的突击连,争取在最短时间内突破敌人防线。

宁珂提出由他率领这支队伍。殷弓没有思想准备,左右看了看。谁也没有声音。宁珂沉沉的嗓音又说

“不会耽搁整个战斗的,我以自己的生命作出保证。”

还是一片沉默。殷弓轻轻说了一句“同意。”

经过一天一夜紧张的调整,最后准备全部停当。深夜十一时,宁珂率突击连出动。

战斗打得非常艰苦。殷弓的部队从西线和南线、三支队从东线起进攻。港城的第一道防线筑于离城区五里之遥的郊外,异常坚固。突击连从西南一侧突进,直拼了四十分钟才初获战果。如果殷弓不能率队马上抢占工事,宁珂这支队伍将很快腹背受敌,承受可怕的压力。又过了二十多分钟,突击连已进入城区外那片光秃秃的开阔地,猛烈的火网把前后左右都织起来……殷弓的主力部队仍胶着于第一道防线。巨大的枪炮声伴着惨烈的嘶叫,震动了满天星辰。火焰在泥土上蹿起,腾跳,有人狂吼一声倒下,再无声息。通红的信号弹在城北隅升起。开阔地的火网越织越密。“天哪,进不得退不得啦,政委!”

有人呼号不止,火光点燃了他的双眼。宁珂脸上已经被硝烟和泥巴抹得苍黑,他咬紧牙关左右看看,又仰脸看看天空,大喊一声跳起来。“跟上啊,跟上!”

身后是一声声呼叫。

宁珂耳畔又被尖厉的鸣响填满了,这使他再也听不到呐喊声、枪炮声、负伤的呼号。耳廓上尖厉的嘶鸣以前也有过,那就是叔伯爷爷行刑之前。从那时起这尖厉的嘶鸣时有出现——这可怕的声音让他无法安眠,让他坐立不宁;他的双眼胀疼难耐,双手像火炙过,十指变成了紫『色』。他用这手去捂眼、抓挠周身。他的全身都是挠伤,这尖厉的鸣响啊,顶得耳廓快要裂了。双眼快胀出眼眶了,他用力按了一下,长嘶一声冲进火网……他渴望这一次能焚毁自己的肉躯。那个盼望炽热到极点——肉躯焚毁的一刻,灵魂就会追赶那匹火驹了。那是父亲的马,也是曲先生最后一刻的坐骑。开阔地上此刻奔突驰骋着无数的火驹,快揪住任意的一匹啊!

……

战斗持续了十余小时。黎明时分,殷弓的队伍已经突入城区,紧接着是三支队;巷战异常激烈,一直到中午枪声才稀疏下来。黎明时敌人曾从西部派来增援飞机,但因为战斗已移至城区,敌机只好象征『性』地扔下几枚炸弹撤去。金志一伙在上午九时左右乘一艘舰艇逃去,战斗于是进入尾声。突击连挥了巨大作用,但伤亡极为惨重,最后只剩下十几名战士。令人大为惊异的是,指挥员宁珂只受了一点擦伤——人们在一座炸塌的瓦砾下找到了他,眉『毛』和头已经烧焦大半,两眼血红,嗓子完全嘶哑……

殷弓和飞脚被喊到宁珂身边,他们大惊失『色』地望着这个黑炭般的人。宁珂两条腿变得像木棍一样,不得不被人扶住。殷弓紧紧握住他的手“老宁,你们受苦了!

这座城市永远不会忘记的!

……”

宁珂茫然地看看远远近近升起的烟雾,嘴巴张大。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。飞脚把耳朵贴上去,转身对殷弓咕哝“红马?!

……”

殷弓让人快点儿把宁珂,还有那些伤号送进医院。

他在医院里昏『迷』,反复呼叫战友的名字,主要是许予明和李胡子。医生不得不对在他耳边上说“战斗结束了!”

他说遍地都是红马驹,他一直想抓住它,于是狂奔啊,伸手抓它们飘飘的长尾啊,没能如愿。红『色』马驹迅捷已极,四蹄腾飞,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……

宁珂高烧不退,生命到了垂危边缘。殷弓等人忙于战后繁琐事务,后来还是被召唤到病房里来。他们对宁珂的病况非常费解,只得叮嘱医生倾尽全力抢救。

无论如何宁珂还是康复了,并赶上了港城至为重要的一个仪式成群结队的市民拥向街头,欢呼步伐整齐的战士。殷弓的队伍,还有三支队,这会儿个个军服簇新,英姿勃,在人群中持枪正步向前。其时阳光灿烂——许多人认为这是几十年里港城最好的一个天气,太阳不仅是白亮,而且还少有地温煦,它使整个街巷、军人、欢笑的市民,都变得如此美丽鲜艳。最引人注目的是队伍前面几个骑大马的人,他们是殷弓、飞脚、宁珂及三支队的负责人。这几个人是全城公认的功勋卓着者,一个个胸前挂了鲜花……欢呼的声浪淹没了这座城市,马上的人不断向四周人群敬礼。每一张脸庞都红红的,冒出了微微的汗粒……

宁珂骑在马上,两眼在人群中急急寻找。他渴望见到一双眼睛,他坚信她一定会在人群中……找啊找啊,阳光刺得双目『迷』蒙,还是没有看到。“我的綪子啊,你在哪里?你安然无恙吗?綪子!

綪子!

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。我敢肯定有神灵在那一刻护佑我——神灵也是在护佑你啊!

……”

初夏的白玉兰被雨水洗过一遍又一遍,飞腾的烟尘再不留一丝痕迹。其中有一株被弹片刮去一点皮,其余未受任何损伤。整个曲府大院安静下来,没有一点声息。很长时间了,这里只剩下了女人……金志将大院封个严严实实,一度还禁止院里人进出理由是保护府上安全。金志特别向女主人指出,曲先生被害是殷弓一伙所为,或者是图财害命的散匪……他为此感到愧疚。闵葵当然不会相信连篇鬼话,只是未吭一声。

在大院封锁十余天后的一个晚上,飞脚奇迹般地出现了。闵葵泣不成声。她现在最急于知道的还是宁珂。飞脚让她们放心好了他一切都好,正在执行重要任务……他着重转达了支队对曲府的慰问,并说一定要为曲先生报仇。飞脚追忆与先生多年的友情,涕泪交流……淑嫂已经卧床不起,曲綪正由小慧子照拂。飞脚特意去探望了淑嫂,现这个女人面如白纸,伸出的两手已经枯了。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震惊一个人竟可以凋败得如此之快!

后来他又去看曲绪,并最后把小慧子叫到一边,反复叮嘱一定要照看好她们,一定,直到小城解放!

他说这些时不停地抚『摸』她的头。后来她就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,呜呜恸哭……闵葵手持蜡烛过来,飞脚把小慧子扶正,拍打她的肩膀说“坚强些吧!

胜利已经不远了……”

就在飞脚离去两天之后,小慧子突然失踪了!

闵葵急得不知如何是好,把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,连个影子都没有。闵葵在深夜不停念叨“天哪,曲府到了什么时候,老天爷慈悲吧!”

大院前门后门,甚至是高墙外,都有防区司令部派来的人,他们是绝不会放小慧子出去的……一个与曲府血肉相连的姑娘突兀消失,这使闵葵感到了莫名的恐惧。“绪子爸啊,你离开得太急促了,你把千斤担子留下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