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(第2页)

我们的感受一样,我也希望他把写字台上的东西全扫到垃圾堆里去,用更多的时间想想过去——他还记得那一架架大山吗?

老棘窝一带是贫瘠山地,方圆几十里连一棵像样的树都长不出。那些山、草、石头,连同在山地上活动的山民,都属于一个大户。

大户人家姓方。提起方家,连京城里的人也知道。方家祖上出过京官,到了这一代仍旧显赫房子多、地多、丫环多、老婆多。只有一种东西奇缺孩子。方家生孩子很费力,娶了十几房老婆,好不容易才生了两个。所以老大刚刚十五六岁,就开始注重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抓紧时间繁衍后代。他娶来很多老婆,打算在有生之年至少生十个健壮的儿女。随着事业的扩大,土地的增多,管理越来越难,而最重要的差事从来不敢放手交给外人。

老大忙他的事情,老二太小。方家的老掌柜目光深远,将老二送到海外读书,想为方家培植新一代“京官”

。老二就这样离开了老棘窝。

老大已经娶了第五房夫人,生了三个孩子。夫人分别来自奉天、杭州、渤海湾的黄县城——据说那是个出美女的地方。至于老棘窝当地的女娃,那不过是信手拈来。哪个女娃有了孩子,他就把哪个女娃收为偏房。

第四个孩子出生时,老二从海外归来了。他已长成了一个特别帅气的小伙子,能说满口洋文,可惜大山里没有说处;戴着眼镜,西装革履,手中提的皮箱一敲咚咚响。老棘窝的人从来没见过这种硬壳皮箱,上面还有奇妙的花纹。谁也想不到这个皮箱里原来全是书籍;更想不到的是,这些书籍都是谈论革命的洋人经典,老棘窝一带没人读得懂。老大也读不懂,在他眼里,这些书籍都是一些精神有『毛』病的人蹲在一个角落里编造出来的。他对老二钟爱这些东西觉得又好笑又费解。

老棘窝的事业一片辉煌。这里尽管贫瘠,可也算方家据守的一个金窝,他们一家就从这儿延伸出通天大路。方家的资产和力量已经遍布大江南北,这里待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。一只鹰飞得再高,还是要落回地面。老二就是这样的一只鹰。

老棘窝的人都知道方家老二回来了,而且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儿。这男儿英俊无比,连当地那些对富贵人家不屑一顾的所谓“人穷志不短”

的女娃,都幻想能见他一面。最初的一两年里,方家老二忙得很,整天在铁路线上来来往往,很少待在家里。后来他一直住在离老棘窝一百多公里的那个海滨小城。他来往无踪,行动诡秘。老棘窝的人终于传出消息,说方家老二大概脑子有了『毛』病,在了“教门”

;接着又传出许多关于他的美谈,说人一旦“在了教门”

就两袖清风,不贪钱财不近女『色』。传说一个如花似玉的黄县城少女追逐了他一年多,多次要以身相许,都被方家老二拒绝了。到后来那个女子提出要做方家老二的奴婢,方家老二就让她做了“教门”

里的“秘书”

。谁也不知道“秘书”

是什么东西,老棘窝的人只说还不是搂上睡觉那事儿。他们对方家老二的慷慨无私感到既敬佩又『迷』茫。

什么时候能亲眼见见这娃儿?老棘窝的婶婶婆婆都不停地咕哝,擦着一见风就流泪的眼睛。

老棘窝风沙大。到了开春和寒冬,这些风直往脸上吹,一个个的眼睛都给吹坏了,吹得浑浊流泪。老棘窝里的鸟、兔子、狼、狗和猪,没有一种生物能长出一副好眼睛,它们都被风沙吹坏了。方家的人出门都戴一副眼镜,大约就为了提防恶风。他们琢磨方家老二一定也是戴一副眼镜,衣服上缀满金丝银线。他们把他想象得神奇无比。所以,当有一天他真的出现在人们面前时,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,不停地吸吮凉气。

原来这个方家老二竟然穿了粗布衣服,甚至裤子上还打了一个补丁;没有戴眼镜,脸被风吹得黑黢黢的;为人和善,语气坚定,一双手上不多不少也有十个手指,指根上也有茧块。

到了晚上,方家老二就在这些贫穷的老棘窝山民的小屋里进进出出。一盏小油灯、一张柏木桌、一小盘酱油豆,伴他们过夜。“这都是‘教门’里的事情啊!”

老人们叹息说。见过方家老二的人,一个个都守口如瓶。他们约定了一个事情,在来年春草芽时起事——举行暴动。

“天哪,起事哩,反了朝廷!”

老棘窝的人暗里喊。方家老二鼓动人的本事很大,老棘窝的人偷偷『摸』『摸』准备手里的器具。只要是铁做的东西一律成了宝贝,实在没有铁器,就准备起一根结结实实的木棍,或者是一根绳子。这绳子就准备捆绑土豪劣绅。

按原计划暴动队伍先攻打县城,扫『荡』老财,接着一直向东开到根据地。那里遍『插』红旗,开满了鲜花;那里的姑娘们都穿着红白相间的衣服,用羊『毛』捻成的红『色』线绳扎起乌油油的辫子,蓝裤子,天热起来再穿草鞋,一个个别提有多么可爱。革命者先解放全人类,再解放自己;先解放『妇』女,再解放男人;苦命人要将屈辱和贫穷一块儿埋葬……老人们擦着泪花“这娃儿在说他们‘教门’里的话,不过这娃儿兴许是个神人。”

春天终于到了,春草终于芽了。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,暴动生了。可是有的人事到临头藏了个心眼,谁知这么一耽搁,队伍就拉走了。

队伍真的打下了县城,三天之后又将重兵把守的方家大宅围起。指挥攻宅的人就是方家老二,这时候他已经扎起了皮带,戴上了军帽,很久没戴的眼镜也戴上了。他的上衣兜里还有一个怀表,不时地甩出来看一看。长矛和钢叉在阳光下闪闪亮。围困大宅只用了两天时间,守宅的士兵就降了。剩下的事儿就是一个一个收拾那些油头粉面的男女。老掌柜早死了,把持大宅的是方家老大。老大后来登在高处遥望,终于看清了队伍前头是方家老二的模样,哈哈大笑,喊“还我兄弟!”

方家老大原以为队伍里有多少蹊跷呢,这会儿见方家老二用一个洋铁皮焊成的话筒向这边喊话,就笑了。他喊的是希望老大弃暗投明,领家丁出来,好好归顺,一同上路等等。

老大充耳不闻。

大宅里还有兵丁把守的二道围子,拐角处修起了高高的炮楼。老二继续喊,老大就做了回答通通两炮。

老二绝望了,挥动手里的盒子炮。这些被风沙吹浊了双眼、满手都是老茧的老棘窝山民“啊啊”

往前冲。有人倒在血泊里,后面的人就绕过他往前……不过一个时辰,大宅就拿下来了。

方家老大被捆了,那些丫环使女,还有那些再顾不得撒娇的姨太太,被如数清点完毕,接着就锁起来。分粮分仓、分布匹、分农用器具。最后只剩下了一件事怎样落老大。

有人向方家老二历数了老大的恶行吊打了多少山民,劫走了多少良家『妇』女。怎么收拾这个富得流油的魔头呢?方家老二皱了皱眉头。当时是一个早晨,他看了看东方的朝霞,又看了看远处一道道山影,轻轻吐出一个字“杀。”

“方家老大犯了死罪!”

山民们呼叫着,一齐往一个沙河套子里跑。

那里宣判方家老大。老大留了分头,穿着长衫,面皮青黄,嘴唇哆嗦,两眼放着阴光。方家老二刚刚讲完了话,老大就骂起来。老二理也不理。

太阳升到了树梢,老大的头被割下来了。

这支队伍做完了老棘窝的事,然后一齐向东走去。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,他们已经翻过了老棘窝最后的一座大山。仍然向东。

那一天吹的是东风。

队伍跟着方家老二离开了老棘窝。他们不知道这支穷人的队伍一路上要遭多少磨难。出了山不久就遭到了官军的袭击。结果方家老二受了重伤,被身边的几个壮汉救起。打散的队伍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重新集结,到达目的地时只剩下百八十人。

参加这次暴动的也有女人,她们给敌军捉起,一顿凌辱,绑在了满是尖刺的枣树上。她们的躯体被划烂了,来来往往的人只准看,不许靠前。有人指着枣树上的女人说“看!

这就是跟了方家老二的下场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