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章 除蠹之变 (第1页)
正月里来闹元宵,呛咚呛咚呛!
在农耕民族的习俗中,正月里总是最清闲一个月。每年春播一般在农历三月左右开始。在此之前的二月上旬,农民便要准备种子,修理农具、平整土地、翻堆肥料,所以正月里刚好是痛快玩乐的农闲时节。不过在大明朝崇祯十四年的正月,四川大部分地区的农民却没有心情玩乐。去年旱灾收成不好,献贼又流窜骚扰一番,农民早已经弹尽粮绝、家徒四壁。可新任的四川巡抚廖大亨,最近又主持出台了一个关于加强税收征管的新举措。
大明朝的财政,早年以本色(米、布等实物)为主,钞钱为辅。嘉靖以后钞法大坏,遭到上下一致的抵制,连朝廷也不愿在税赋中征收自己行的宝钞。所以上下的合力,迫使朝廷改以白银等折色为主。万历新政,施行“一条鞭”
之法,合并税种,征税全用白银。张居正死了还被抄家,他的条鞭之法却保留下来。自万历末年至天启年间,朝廷财政入不敷出,原先供地方不时之需的各省、府、州、县府库的小家底,都按皇帝诏令把藏银输解到了户部。至此,天下官银皆入京师。万历三大征之后,军费开支日益增多。崇祯之后,军费更是浩大。一点微薄的岁入,早已是杯水车薪。没有钱,可仗还得打。朝廷唯一的应对之法,便是不断加派赋税。
天启、崇祯年间加派的赋税主要有四类:三饷;宗室禄米和庄田;带征和预征;地方私行加派(注一)。
三饷是辽饷、剿饷、练饷的合称。从万历末年辽左用兵开始,每亩加银九厘。崇祯三年加征三厘,每亩共征一分二厘,统称辽饷。崇祯十年,根据杨嗣昌的建议,天下按亩加粮六合,每石折银八钱,共增赋二百八十余万两,称为剿饷;崇祯十二年又以练兵为由,加派练饷七百三十万两。三饷共增饷银一千六百七十多万两,过常年岁入一倍以上。
宗室禄米和庄田,不少也是通过加派赋税实现的。大明宗室的人数大约以三十年翻一番的几何级数增加。万历年间,新封藩王的庄田,动辄万顷,实际上所封之地根本不存在这么多的无主闲田,除了部分夺自民间以外,相当一部分需要通过加派赋税取得租银来顶替。比如就藩汉中的瑞王。他所谓的二万顷庄田,就是靠河南、陕西、山西、四川四省按分摊田亩数加派赋税来实现的。
征收赋税时,又有所谓带征和预征。带征是指历年拖欠未完的钱粮,于征收当年正额时带征若干;预征则是指除了缴纳当年的赋税外,提前征收来年的部分钱粮。
地方私行加派更是巧立名目,对百姓有敲骨吸髓之痛。崇祯年间,兵部尚书梁廷栋曾说“今日闾左虽穷,然不穷于辽饷。一岁之中,阴为加派者不知其数。如朝觐考满、行取推升,少者费五六千金。合海内计之,国家选一番守令,天下加派数百万。巡按查盘缉访,馈遗谢荐,多者至二三万金。合海内计之,国家遣一番巡方,天下加派百余万。”
梁廷栋作为兵部尚书,本意是为加派辽饷辩护,但是他认为地方官员阴为加派的数额大于辽饷,却是符合实际的。
但使情况更为严重的,是税赋负担的不平等。王府、勋戚、缙绅有着一定的免税特权。他们利用诡寄、飞洒、影射等方式逃避粮税,那么全部的赋税负担就落在了平民和中小地主身上,导致他们不堪重负,大量破产逃亡。可地方官吏为了足额完成税负重任,又不得不挖空心思,采取各种办法收取赋税。新任的四川巡抚廖大亨也不列外,他上台伊始,便挖空心思,不断强化各府、州、县赋税征收的责任。
崇祯皇帝即位之初,便严于征收钱粮,并且有严格具体的规定。比如知府不完成赋税不能升迁,知县等官员不完成赋税甚至不能参加升迁前的考选。同时,完不成钱粮任务还要降级、扣俸禄。松江府和苏州府的钱粮任务重,竟有官员被扣俸禄数十次,降十级八级的情况(注二)。但是,随着崇祯十四年的到来,四川贼患灾情严重的地区,已经无法从数量有限的中小地主和平民手里征到足够的钱粮了,于是地方拖欠的税赋越来越多。四川巡抚廖大亨为了自己的前程,不得不违反惯例,在春节期间严令四川各地必须完成欠税的追缴。谁曾料想,他这一关于加强税收征管的新举措,很快酿成了四川各地严重的群体事件,史称“除五蠹”
。若非有神人伸手拉了他一把,他必然会乌纱落地、逮入京师,然后斩菜市口!
成都府下辖之彭县,在省城正北偏西一点,离成都府城中心点蜀王府不足百里。周围的新繁县、灌县、郫县、新都县、汉州(今广汉市),大都同属于都江堰灌区。这些州县,不仅富庶,也是王庄密布之处。
崇祯十四年正月的最后一天,在朱平槿离开碧峰峡前往天全的同一天,彭县县衙的后衙花园中,一位身着青布长袍的干瘦老者正含笑着坐在竹圈椅中,与几个年轻学子闲谈碎聊。
“老大人真是好手段!
一番简单布置,便让那些胥(xu)吏衙役干劲朝天!”
一位县学里的学子由衷地赞叹道。
另一位年级大些的书生也摇头晃脑地赞道:“那些胥吏衙役,不过是些追名逐利之徒。仗着出身本乡本土,他们哪年不在这钱粮之事上给县尊老大人上眼药、出难题?现在可好,县尊一道文书,他们为了拿到公事银子,只得四乡八里到处追缴欠税。学生以为,县尊老大人此举有三妙:一妙是县里追缴了欠税,来年考绩必定会上上。朝廷奖掖能员,赏老大人一个州府也是应有之题;二妙是以欠税折抵胥吏衙役的公事银,县里便少了好大一笔花销;三妙是那些胥吏衙役,平日里只知挑词架讼,狐假虎威,鱼肉乡里,全然不把朝廷大事放在心里。如今他们也会到乡下去挣那泥水钱了。经过此番收拾,以后老大人使唤这些须末小吏,还不是召之即来、挥之即去?”
众人交口称赞,青布长袍的老者被捧得浑身通泰,正要谦逊几句,忽然听到衙门前一阵铜锣急促地敲击声,然后渐渐便是人声鼎沸。老者正要开口询问左右,只见他的师爷从二门冲进来,在花园台阶上跘了一下,踉跄几步跑过来急道:“东翁,大事不好了!”
这位青布长袍的老者便是彭县知县王国麟。见到师爷失态的样子,王大人一脸不悦:“何事如此惊慌?长蘅,本县常教你养气,你是左耳进右耳出!
外面能有什么大事?莫非献贼又杀回来了?”
师爷擦擦汗道:“东翁,不是献贼,是那些欠税的刁民!
他们聚在衙门口闹事,口称要除掉衙蠹!
为的便是那两个豪民,他们正在敲锣召集人手呢!”
“还是王纲、仁纪那两个不老实的家伙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