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彷徨入卿2 (第1页)

作者:沈处默返回目录加入书签

“所以——”

韩须看向赵鞅,“鞅儿,还有什么疑虑?”

“没有。”

赵鞅摇头,眉头不再紧锁,神情轻松不少。“我想,如果爹还在,肯定希望我早日理清头绪,肩负起自己的责任。除了舅老爷和表伯伯,其余长辈也给予了我许多照顾抚慰,鞅儿并非孤立无援,实在不必太过忧虑。”

“这才是赵家的好孩子。”

韩起竖起大拇指,动情的说道:“当年你爷爷的处境多无助多艰难?不也披荆斩棘,一路高歌直达中军元帅之位?晋楚弭兵,一时传为美谈,至今诸侯政要元勋仍不时提到他的名字呢。”

“舅老爷说的是。”

赵鞅说道:“爷爷所处,真叫孤立无助,相形之下,鞅儿是小题大作了。”

“话不能这么说,有担忧是必要的。”

韩须一手搭在赵鞅的肩膀,“而今情势不同往日——士氏已跃居第一大族,中行氏紧随其后。智氏虽弱小,有中行氏依靠,终归是树大好乘凉。认真说来,韩、赵、魏三家都不可掉以轻心。”

“如此说来——”

赵鞅想了想,总结道:“鞅儿既不能妄自菲薄,也不可骄傲大意。”

“说的好!”

韩起十分赞许,“不卑不亢,不骄不躁才是致胜之道。”

看到赵鞅神色放松,对答顺畅,想来已无大事。韩起父子又闲谈几句,问些府上人员杂事是否正常等等,便起身告辞。

赵鞅将两位长辈送到马车上,叮嘱舅老爷注意身体,这才转身回府。

夏日午后,蝉鸣鸟噪,荷叶青青,菡萏玉立。大自然的屈伸动静展露无遗,人世间的得失浮沉同样清晰明朗。只是,背后潜藏的规律却要有心人努力挖掘才知。

偌大的赵家庭院,由爷爷赵武一手督造而成。这座为奖励自己升任中军元帅特意建造的府院,据说曾因建筑规制有所僭越还被一位师长劝谏。爷爷明白师长苦心,除却这次大兴土木之外,此后再无铺张奢侈的花销。

赵鞅见过爷爷,印象虽已依稀,轮廓仍在。爷爷抱着他,叫他“小毛”

,整日乐呵呵的。一有空就带他游玩戏耍,陪他捕鸟捉虫,像个老顽童。

他难以想象,这样的爷爷,五岁便失去父亲,他是怎么一步步煎熬到中军元帅的?年幼的伤痕是怎样随着年月一点点消逝的?或者从未消失,只是被他隐藏或是遗忘?

听舅老爷说,当时朝中的郤氏、栾氏气焰嚣张,霸道程度绝不输今日的士氏、中行氏。爷爷当时肯定是灰心失望之至,想想自己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与之抗衡?想来是环境所逼,举目无助,没有多余的精力多愁善感,只能依靠自己,唯有奋勇向前,坚持不舍。

十八岁的赵鞅,虽能谈笑风生,内心仍惆怅哀伤。尽管他知道,他的身边围绕着许多力量愿意辅助他,提携他,他的前途并不灰暗更不绝望。以下位入卿不是最差的,智氏曾差点失去卿位,相比而言,赵氏算是平稳交接。

他的问题在于——他的心灵深处还是个孩子,一个需要父亲倚赖的孩子。他还一无所知,便要入仕参政。他不知道如何应对,也不知道未来如何。他还是个肩膀柔弱的孩子,就要执掌赵氏的未来,成为整个赵氏家族号施令的大家长。

他畏惧无助是正常的,尽管他接收到四面八方的安抚慰问支持,仍然难免惶恐。

忐忑不安是因为——一夜之间,他被迫成长。不再是躲在父亲羽翼下不被风吹雨打的少爷,而是一下变成老爷,站在众人的视线中央,承担赵家所有人的期望。他还无法适应如此巨大的角色转变,所以迷惘无助。

另一方面,他知道责任重大无法推卸,无可逃避,所以不安恐慌。

除了这些,他的心头还掠过一丝兴奋。如何带领赵氏家族走向更美好的未来,如何引领一大家族人的前途更光明远大,如何谋划才能在六卿中不至于沦为最末——他想了许多,虽然没有具体的谋划,仍然忍不住去想。

爷爷以孤儿之身走到中军元帅之位,父亲走时任职中军佐,若非天不予时,父亲应该可以跟爷爷齐名。所以,他的目标一定是那个闪闪光的最高位,而不是苟活性命听天由命的混过去——这是赵鞅混沌脑袋中唯一清晰明确的目标。

或者说,此刻赵鞅的心情用喜忧参半来形容更合适。忧的不必说,千头万绪不知如何着手;喜的是,有多股强有力的支持围绕自己,不离不弃。除了有亲属关系的,赵家的世交,魏舒也来过。

中行氏和士氏当然是例行来探望,智氏也派人来问候,智跞还特意约他出去散心。想来这位长自己三岁的兄长对自己还真的是关心,或者如舅老爷所说,他们两人走得更近些,在政事上相互支持正是恰逢其时。

经历相近,年龄相仿,闲谈也算投缘,两人还有过一两次郊游。这位兄长除了脾气有些古怪,略显沉默之外,还算是个坦诚好相处的人。两人都爱骑射,喜读史,好吟诗。算起来,两家渊源还很深。

听说,爷爷儿时,智罃老将军还经常到府关怀。智跞的父亲智盈入卿后还是爷爷的好帮手,爷爷很器重他,晋楚两国第二次弭兵会盟时,还特意派他去楚国签约,就是想栽培他,助他成长。他常出入赵府,跟父亲往来密切。

想到这,赵鞅顿觉眼前一亮,仿佛多年寻觅如获至宝,豁然开朗。

或者,身处迷局的成年人会更在意,何人会伸出援手帮助自己反败为胜或是挣脱泥淖。援助者的实力能耐、装备武器、人脉气场尤为重要。说是务实也罢,功利也好,这是生存状态和心理状况决定的。

对于一名刚刚由少年跨越成年的男子则不然。他渴求的帮助未必是有形的具体的,而是抽象的浪漫的。他渴望有人以平等的姿态与他相处,不用千言万语,只要分享时光,静静度过。

尤其这个人最好还跟自己一样,同是天涯沦落人,那就更妙了。仿佛多了个感同身受的人,痛苦可以分担,快乐可以分享。他并不急切的需要对方真正给予自己权力能量的加持,只要心意相通便已足够。

父亲早逝,仓促入卿,世家之后,世交颇深,性格相投。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,赵鞅选择和智跞成为政治上的盟友的理由都是充分的。

从前,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,因为他一直以为,还有许多玩耍任性的时间可供挥霍。谁能料想,一向健康乐观的父亲会突然病倒,很快就撒手而去。从前,无论游戏玩乐或是吟诗修学,他都有许多朋友可以选择。自从父亲离世,能够与他分担悲伤的却只剩下一个人——就是智跞。

长辈施予的劝告抚慰,即便足够平和,深具启示,终归难免失之严肃,有种高高在上的威严。再加年龄的差距,阅历的悬殊横亘其中,他们的劝说未必能入少年的心。

年少的我们也一样,把朋友的告诫奉若圭臬,师长父母的老生常谈在我们耳中就是啰嗦唠叨。

春秋时期虽碍于礼法,赵鞅不可能像如今的叛逆少年,公开顶撞长辈或是将不以为然表露无遗。但是,成长周期是一样的,选择也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