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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贾平凹返回目录加入书签

  三海跟着李得胜钻了山后,保安队十天半月到清风驿搜查三海家,威逼恫吓,三海的爹和娘就死了,没了爹娘,四凤剪了辫子,故意把脸抹黑,跑来求我带了她,要走村串寨唱阴歌。但她记性不好,压根记不住唱词,更要命的是我才教她《悔恨歌》四五句,她自己先哭得稀里哗啦。我说:娃呀,你爹你娘才过世,你唱不了的。她说:你要不肯收我,我就没处去了,死在你面前。从怀里掏出个剪子要往脖子上戳。我没有看出她骨子里还这么烈,就留下她让当哭娘。哭娘是谁家有了丧事,孝子少,需要在灵堂上代哭的人。凡是有了孝家来请我去唱阴歌,我都问还要不要哭娘,如果要,就带上了四凤。四凤还真是个好哭娘,她是真哭,眼泪汪汪,能把嗓子哭哑。那一次王屋寨死了人,我和四凤去了,先唱了一夜,第二天亲戚朋友都来吊唁了,突然刮了风,风把门前的两棵杨树刮折了,还把寨中涝池里的水刮到空中又落到院子,竟然还落下一条鱼。我开始唱:人生在世有什么好,墙头一棵草,寒冬腊月霜杀了。人生在世有什么好,一树老核桃,叶子没落它落了。人生在世有什么好,河里鸳鸯鸟,鹰把一只抓走了。人生在世有什么好,说一声死了就死了,亲戚朋友不知道,亲戚朋友知道了,死人已过奈何桥。四凤又是眼泪哗哗地往下流,爹呀娘的一阵呼天抢地。旁边人喊:死的是爷,要哭爷!

四凤还是爹呀娘呀地哭。我是一直敲着扁鼓,闭了眼睛绕着棺材唱,那一夜我心总是慌,唱得不投入,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牛推磨子,戴了暗眼,没完没了地转圈子。我就听到孝子们在呵斥四凤,嫌她哭错了,突然是咚咚咚一阵脚步响,接着啪的一声,哭声停了,屋子里一片惊叫,以为孝子们在殴打了四凤,忙睁眼看时,我看到的是三海从灵堂下把四凤扛在肩膀上往屋外走了。

  三海在砍树时,一个妇女认识三海,说她昨晚回王屋寨的娘家,看见过四凤在村里代人哭丧。三海听了,抬头看着天,说了一句:爹!

娘!

闷了半天,终于拉过一头毛驴去了王屋寨。三海把四凤扛出那家灵堂,那家人不让四凤走,三海朝地上打了一枪,子弹就溅起来正好打中灵堂上的香炉,谁也不敢再拦,眼看着毛驴驮了四凤在风里尘里走远了。

  也就是那一枪打翻了香炉,棺材盖嘎嚓嚓裂了一道缝。棺材盖是干透了的松木做的,完全不该裂缝的,我就知道是枪响惊了亡魂,它再不可能进入神道和人道了。果然寨子里另一户人家的母猪怀孕,后半夜产下八个猪崽,其中一个面像人脸。

  ※※※

  三海把四凤接到皇甫街,给李得胜说他就这一个妹子,他不能让妹子在外边遭罪。李得胜考虑游击队还没条件带家属,就在偏僻的村子先安置个家吧,便对老黑说:那给你完个婚?!

老黑同意,四凤也同意了,老黑见匡三提了一个瓦罐过来,高兴地在匡三肩上猛击一掌,匡三吓了一跳,瓦罐掉了,浆水菜倒了一地。老黑提了枪,在村子里寻找他的房,撬开一户财东家的门,这财东在县城里开有店铺,屋里的摆设奇,楠木床上有帏帐,被面是印花的,还有搪瓷脸盆和菱花镜。老黑想着有得胜的话就算成婚了,让四凤也去看了选定的房,当时就要做夫妻之事,但四凤不让老黑沾身,须得第三天有个仪式。这两天里,老黑在河里洗了澡,用的是皂角,洗一遍又一遍,一身的肉还是洗不白。匡三在另一户人家的地窖里现了藏着的一瓮包谷酒,抬了来,雷布就杀了一富户的猪。杀猪的时候,刀捅进去放了一盆血,已经开始泡在烫水筲里要刮毛呀,猪却跳出筲跑出村子,在跳一个水沟壕时才倒下死的。煮肉是在隔壁院里,煮熟后剔出一笼子骨头,雷布和匡三啃了一堆,也找了两个妇女来陪四凤说话,两个妇女也一人啃了一块骨头。

  到了天亮,崖最上面的那石窟有了一片雾,雾里的窟口垂落着一条绳索,崖下的人现了,还纳闷是怎么回事,又见最西边的窟口也垂落了一条绳索,有人抓了绳索往下溜。雷布就打了一枪,绳索断了,那人掉了下来。等到一堆柴草烧过,去看那掉下的人,已经烧成炭块,而同时现在崖根旁有了血迹,还有一只鞋,但没死尸,便怀疑是不是最上面的窟里也有人溜下来过,估摸已经逃走。可雷布没把这事告诉李得胜,也没给老黑说,自己倒和几个烧崖的兄弟在火堆里烤土豆吃。

  第三天晌午,老黑布置房,弄来了三十二根蜡烛,二十六盏菜油灯,还有一堆松油节,准备着晚上一齐点亮。四凤坚决反对,只留下一盏菜油灯。院子里,饭菜正做着,桌子已经摆上,三海帮着厨房切完了肉,和一个人把酒瓮里的酒又往小坛子里分装,老听见有咕咕咕的叫声,出来看时,院墙外的榆树上落着一只猫头鹰,头很大,眼睛黄,站在树桠中一动不动。三海喊了一声:失!

没有撵动,把笤帚扔上去,猫头鹰才扑腾腾飞走了。老黑从隔壁院子过来,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身衣,有些窄小,进来问:树上有啥哩?三海说:喜鹊。刚才来了一群喜鹊!

老黑说:那好嘛!

就喊:匡三,匡三,叫队长和雷布他们,来了咱就开席呀!

匡三却钻在楠木床下没吱声。匡三是趁人不留神,早早钻到楠木床下,这是雷布给的点子,要他在老黑和四凤入洞房后突然跳出来吓他们一跳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