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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脚大,媳妇挨打受气的有的是。百时屯时家娶的媳妇脚大,丈夫看不上她,也不搭理她,去厨房吃饭的时候故意往她脚上踩,她也不敢吱声。时家买的小鸭子都挤在门口晒太阳,媳妇没看见,一脚迈出去,踩死俩鸭子。她自己害臊,上吊死了。
二嫂的娘家马海,有一家娶了大脚媳妇,夫妻感情很好。笑话媳妇的人太多,丈夫受不住了,特意去了一趟济宁,配了红伤药。他回到家,先给媳妇灌上迷糊药,趁她迷糊过去,他把媳妇用箔帘子卷上,把脚心的肉用刀子挖掉,再给上红伤药。媳妇醒过来,疼得不行,可她再喊也没用,深更半夜的,人家都睡了。
俺问:“她的脚小没小点儿?”
二嫂说不知道,她整天不出门,她娘就说到这儿。
娘和两个嫂子都是三寸金莲。二嫂家里俩闺女,姐姐比她大十二岁,结婚了,剩下她自己是爹娘的心头肉。她裹脚的时候,都裹出疮了,上一回药,得用半盆水把裹脚布一层层泡开。每次泡开裹脚布,都是半盆血水。娘心疼闺女,下不了手,每次都是爹给上药,再给裹上。爹娘调样给她做好吃的,她也小脸焦黄,很多天不敢站,扶墙走了一年多。嫁到俺家时,人家都说她的脚好看,“两只小脚一点点”
,可她常脚疼,走不了路。
娘说,她年轻的时候最犯愁秋天拾棉花。拾一下午棉花,回来还得做饭,这两只脚又疼又热又难受,没处放,连腿都难受。晚饭做好了,脚疼得吃不下去。
只有一个例外。邻居田三家媳妇是个小脚女王,脚是三寸金莲,长得又高又胖,割麦子男人都撵不上她。她家离井半里地,挑水啥的都能干。她也用脚后跟走路,她说她的脚不疼。娘说,她的脚“服裹”
,大多数人的脚“不服裹”
。
一九四一年,爹去了一趟济南。到那里一看,十多岁的闺女都不裹脚,裹脚的也都放了。那时候袜子都是自家缝的,机器织的袜子都叫洋袜子。爹从济南买回来三双洋袜子,给她们娘儿仨一人一双,叫俺娘带头放脚。娘从那就放脚了,不用裹脚布裹脚,脚就不那么遭罪了。娘让两个嫂子放脚,她们谁也不听,娘就不再说了。
逃难到济南的那两年,爹出个地摊,啥快就卖啥,只能养家糊口,不能供俺上学。俺和小妹在难民所大院天天玩,拍皮球、跳绳、踢毽子,能玩出很多花样来。解放以后,大哥来请娘回老家领家,娘说:“穷家不好领。”
可没办法,娘带着俺们回百时屯了。
俺那年十二岁,到家一看,跟俺般大般儿(般大般儿:一般大)的闺女都是小脚,都用脚后跟走路,扭扭的,真难看。她们都笑话俺,说俺大脚板子,找不到婆家。说俺短头没辫子,还穿对襟洋服棉袄,男不男女不女的。一个哑巴姑姥娘也笑话俺,她说不出来,用手比画。她先指指俺的脚,然后皱着眉伸开五指,意思是“你的脚就这样伸着,难看”
。她还指指俺的脸,意思是“你的脚白瞎了你的脸”
。
在百时屯待了两年,看惯了小脚,俺就看着小脚好看了。她们都穿着黑色小尖儿鞋,鞋前面缀着粉色大缨,鞋两边绣着花,耳朵上戴着滴溜溜的耳坠,走路一扭一扭的,耳坠一晃一晃的,咋看咋好看。俺也想裹脚,扎耳朵眼。
俺叫娘给俺撕裹脚布,娘给俺现撕了一块布。黑天要睡觉了,俺把脚洗洗就裹上了,裹得紧紧的,也没觉得疼。怕裹脚布半夜松开,特意把裹脚布的布头缝死。睡到半夜,俺疼醒了,点灯一看,大脚指头都黑了。
那天俺跟娘睡在一个床上,一个被窝,一头一个,娘说:“你的脚一哆嗦一哆嗦好长时间了,把俺心疼得没睡着,还不敢给你放开,怕你不愿意。”
俺拿剪子把布头拆开,娘把俺的脚抱在怀里揉,没多大一会儿,大脚指头就不黑了。从那以后,俺再也不说裹脚了。
那时候都说:“天打扮,地打扮,不戴耳环不好看。”
脚没裹成,俺就让邻居给俺扎耳朵眼。腊八那天,俺先到外面受冻,耳朵冻木了进屋。邻居拿出做针线活儿的大粗针,纫上一根红色双线,她咔哧一下扎过去。她拽线的时候,好像把俺的心给拽出来了,吓得俺恶心,想吐。
扎了一个,俺说啥也不扎那个了,疼倒是不大疼,就是害怕。娘不干,说:“要么不扎,扎就得扎俩,哪有卖一只坠子的?”
俺又到外面受冻,耳朵冻木了进屋。邻居给俺扎了剩下的那个,俺吓得眼前黑,中午饭都没吃。人家的小闺女都戴坠子,俺挺大个子,戴了一个多月红线。
没过多长时间,俺那儿又开始放脚了。一听说“放脚的来了”
,那些大闺女小媳妇吓得到处藏。放脚队就四五个人,都是女人,她们也是小脚,都把脚放了。
刚开始,她们抓住一个裹脚的就摁住,不管同意不同意,就把人家的脚打开,把裹脚布拿走。后来,她们给女人开妇女会,讲以后不时兴裹脚了,裹了脚就是残废,讲放脚是为了大伙儿好。开了几次会,大闺女小媳妇都不藏了。
放脚得一点儿一点儿放,要是把裹脚布一下拿掉,脚难受得受不了。裹脚布得一天一天慢慢松,松上十多天,裹脚布才能拿掉。裹脚时间长的,脚趾都裹折了,再放也放不开。裹得轻的能放开,放脚以后,脚趾伸出来,趴趴着。刚裹脚的小闺女最高兴,大多数脚都放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