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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哥下车的时候两手一放,馒头掉到地上,他满地找馒头,一边找一边嘀咕:“馒头哪儿去了?馒头哪儿去了?晌午吃,晌午吃!”
逗得一街两行的人哈哈大笑。进屋见岳母,他还是彬彬有礼。吃完饭,小两口坐车回去,二嫂问:“你那是干啥?你拿馒头俺咋没看见?”
二哥说:“让你看见了,还能让俺玩?”
结婚以后,二哥到巨野接着上学。十六岁那年,二哥领着三个同学到俺家地里去撇高粱叶,撇的高粱叶归个人,都回家喂牛。走到地头,看见有个人拿着镰刀和袋子在削俺家高粱穗子,二哥跟同学说:“等一会儿再进地,咱别吓着人家,让他整够载。”
到了十七岁,扁豆熟的时候,他带着俺家的枪,领着六个穷人家孩子,去偷大财主家的扁豆。他不偷,他帮着看人。
二哥还和他的同学庞法思在庙里办起小学校,不收学费,学生买两本书、一块石板、一盒滑石就来上课了。他让俺也去上学,说俺是个大学料子。俺跟着去了几次,二哥教算术,
也教国语。学校里有四五十个学生,前刘庄的孩子也来了,就俺一个女孩子。
屯里的人听说俺上学,都笑话俺,离老远就喊:“女学生!
女学生!”
俺六七岁了,已经知道害羞,二哥咋劝,俺也不去上学了。一九四六年夏天,八路军和中央军在百时屯来回拉锯,谁都不敢出门,学生也不来上课了。
八路军在百时屯的时候,搞土地改革,俺的一个堂兄姜照红能说会道,聪明伶俐,当上了农民会会长。他原来抽大烟,家里的地都卖了,全指着偷东西过日子,也没有媳妇。寡妇嫂子让他强奸后,连气带吓病死了。
寡妇娘跟他说:“照红啊,俺生你们哥几个不容易,你得学好啊。”
他说:“你那时也是图自己好受了。”
八路军来了,姜照红红起来,还娶了个挺好看的媳妇。
中央军打进来,抓住姜照红,把他绑到俺家拴马的柱子上,绑结实了都去吃饭。俺跟着看热闹,听见姜照红自言自语:“俺这是翻的啥身啊?俺这是翻的啥身啊?”
那时候,中央军抓住农民会的人往死里整,让他们一个个往外咬同伙。姜家有个侄女在肖楼当妇女会会长,中央军抓住她吊起来打,打得身上全是伤,又放下来,把她双手砍掉。侄女跳水坑了,中央军又把她捞出来。侄女流血过多,已经死了。
吃完晌饭,听说姜照红跑了,俺到拴马的柱子那儿看,那儿围了很多人,有中央军,也有看热闹的。都说是二哥放跑了姜照红,二哥也跑了。二嫂说,巨野城里都贴告示了,悬赏缉拿姜照红和二哥。
后来,二哥当了还乡团,把老婆孩子搬到济宁,他的头头叫陈兆林。有天夜里,二哥和表哥回家取枪,回去的路上看见一大队八路军。那是农历七月,有月亮,没处躲藏,他俩都把子弹压上,躺到道边的沟里。
二哥以为这回没命了。
八路军走近了,天上飘来一块黑云,把月亮盖上了。八路军过去,黑云也飘走了。
有一回,陈兆林夜里带人去百时屯,让二哥跟着。当时,农民会会长姜照红住在俺家,他们夫妻被堵在床上。二哥知道这回救不了堂兄,就出去了。姜照红被还乡团枪毙在院子粪坑里,他媳妇扎到桌子底下不出来,还乡团就把她枪毙在桌子底下,怀孕八个月的孩子也流产了,两尸三命。百时屯有人看见二哥回庄,就说这事都是二哥干的。
事后,俺听见娘问二哥:“照红是你枪毙的吗?”
二哥说:“不是。要是我枪毙的,不能让他死在咱家里。”
陈兆林看二哥长得高大,有口才,还有学问,就给他三十个人三十条枪。快解放的时候,二哥他们驻在一个屯里。八路军来打这个屯,人数没有还乡团多,他们在东边打一会儿枪,到西边去埋伏。还乡团不敢对抗,东边枪响就往西边跑,正好中埋伏。那时二哥疟子,冷一会儿热一会儿,没力气走路,两个兵搀着他在水里走了一阵。
二哥对他的兵说:“你俩快走,快走!”
俩人不走,说:“俺走了,队长你咋办?”
二哥拿出枪来说:“别管我,快逃命!
再不走,我就枪毙了你俩!”
俩人三步一回头,走了。二哥看见有一小块高地,上面没有水,就躺下了。感觉身体好点儿,他回到屯里,一个八路都没看见。屯里的人跟他说,他的兵死的死,跑的跑,活捉的活捉,一个没剩。他心里难过,回到济宁又病了十多天。
病好以后,二哥租个马车,把老婆孩子送回百时屯,他来济南了。俺听见他问娘:“俺不在家这几年,有人欺负咱家不?告诉俺,俺回家就宰了他!”
娘说:“别说百时屯,四邻八乡的人咱都欠人家情。你不是不知道,没有他们保你爹,你爹早没命了。”
济南当时已经解放,二哥参加了解放军。干了十多天,人家就让他当班长。班长干得好,听说又提拔了。在济南大街上,姜照红的外甥孬孩看见二哥,就把二哥告了,说他当过还乡团。
解放军最恨还乡团,他们把二哥和爹五花大绑押上火车,准备先押到济宁,再押回巨野。押解二哥的是庞法立,他是庞法思的弟弟,也是二哥的好朋友,解放巨野的时候,人家就是八路军的团长了。火车快到济宁站,趁另一个押解的人睡着,法立割断绳子放开二哥,两人一先一后跳了火车。好多天以后,法立回到百时屯,破衣烂衫,一副痴呆相。上级没有追究他,也不再用他,他在百时屯当了一辈子农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