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世子师傅 (第1页)
张献忠暂时离开了成都,但对张献忠的恐惧并没有离开。
腊月十九日一整天,四川各衙门都在继续打探献贼的消息。到晚上,巡抚衙门在收到德阳县的告急文书后,综合各类消息,终于对局势做出了较为清晰的判断:献贼大队十四日屠仁寿县,杀了知县刘三策。十五日夜在成都府凿城不成,十六日白天献贼主力到达成都府东门外后,估计见官军守御严密,一时半会儿打不下省城,猛如虎、张应元两镇兵马又在后面穷追,相距只有几天路程。于是献贼弃城不攻,继续北上,去打德阳县。现在德阳县十有八九已经丢了。至于明天,猛镇前锋南阳参将刘士杰的骑兵保准到达成都府。
多了这支客军劲旅,省城可谓无忧矣!
于是成都府的各色人等都松了一口气。但是成都的四门仍然不准打开,门洞边的安民告示上说:如果明天还是太平无事,城门继续按照老时间开闭。
报捷奏表还没有递进蜀王府,但外面世界的变化很快传入了府中。朱平槿也第一时间收到了这个好消息,不过他面对笑逐颜开前来报信的曹三保,只是微笑了片刻,然后简单地说了三个字:知道了。
第二天早晨,久违的太阳终于出来了。宦官宫女按照蜀王府的规矩,准时拉开了世子寝殿的一幅幅帷帐、窗幔,并且打开殿门和窗棂,让绚烂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透进来。
蜀地的习俗,不管是夏日还是冬日,早晨睡觉起来必须开窗透气。蜀献王朱椿就藩成都后,也都入乡随了俗。要说这习俗形成的原因其实挺简单:蜀地四周群山环绕,盆地中央低洼潮湿,云层低矮,阳光难得。长期关门闭窗,人容易生病,物容易霉。唐朝柳宗元贬官路过四川,曾在《答韦中立论师道书》叹曰:“屈子赋曰:‘邑犬群吠,吠所怪也。’仆往闻庸、蜀之南,恒雨少日,日出则犬吠。”
于是乎给后人留下一句成语:蜀犬哮日。
既然成都冬日的暖阳精贵,只要放了晴,无论城里还是乡下,人们都喜欢到户外活动。或者晒晒衣被粮食,去除湿气;或者打打麻将牌九,试试手气;或者泡泡茶馆酒肆,传传消息。当然,王府不让王子们睡懒觉,也有督促学习上进的意思。
朱平槿被窗外的阳光刺醒,只得起了床。刚被宫女宦官伺候着梳洗更衣完毕,朱平槿就瞥见小宦官王四忠无声无息地进来,轻声禀报:舒师傅着人传话,今日辰时三刻,舒师傅进府讲学,让朱平槿准时候着。
如果说大明藩王都过着奢靡腐朽的猪圈生活,那么蜀王府便过着有追求的猪圈生活。自蜀献王朱椿开始,蜀王府就非常重视家庭的文化教育,按照儒家的价值取向修身养性,家庭男性成员更是讲究“博综典籍,容止都雅”
。
朱平槿魂穿伊始,不愿留下是非。他赶忙几口吃了早点,提前了一刻钟赶到了书堂。
成都府有一圈高达三丈四,基厚二丈五,长约二十二里的城墙。蜀王府在成都府的正中心,也有一圈城墙。其规制一同于南京皇城,只是规模略小。作为洪武亲王,蜀王府又与燕藩之后的各亲王府略有不同。
蜀王府为高大的双层城墙包围,分为内城和外城(萧墙),宽阔的护城河环城一周。王府的主要建筑,都分布在南北走向的三根轴线上,其中轴线由南向北,分别伫立着棂星门、裕门、端礼门、承运门、广智门、后宰门等城门。
棂星门是王府最南端的城门,是个城楼式的建筑,面阔五间,相当于京师的大明门(注一)。
端礼门是王府的正门,相当于京师的午门,是一座极为高大的三重檐三门洞的歇山门楼,也是成都府的最高建筑(注二)。
进入端礼门,便是蜀王府的核心部分。从端礼门向北,依次是承运门、承运殿、圜(yuan)殿、崇信门和存心殿。承运殿是蜀王府的正殿,相当于紫禁城的奉天殿(清太和殿),承运门就相当于奉天门(清太和门)。承运殿前有巨大的广场,是藩国举行最高等级仪式的地方。南京的奉天殿面阔九间(注三),覆以黄色琉璃瓦;地方藩王的承运殿等级低一等,只能面阔七间,覆以青色琉璃瓦。承运殿后面的圜(yuan)殿和存心殿,面阔五间。二者与承运殿一起,共同组成了蜀王府的外三大殿。
出了存心殿继续向北深入,便是蜀王府的后宫了。后宫也由三座大殿组成,作为蜀王与王妃的寝宫。广智门、后宰门分别是蜀王府内城和外城的北城门。后宫与广智门之间,则有一座小小的王府花园。
书堂便在承运门内广场的东厢。书堂的学生只有两个,蜀世子朱平槿和二王子朱平樻。朱平樻是庶出,王宫人所出,今年九岁。也许因为是庶出,而且母亲地位卑贱,幼小的朱平樻总是沉默寡言。他在世子朱平槿面前总是礼数周全,但没有什么亲近感。朱平槿到书堂时,朱平樻已经恭候在屋外了。看见瘦弱的弟弟跪在冰冷的方砖上,朱平槿赶紧叫了落辇,牵了朱平樻的手进屋。
与京师的太子学官设置一样,能给世子讲课的老师有好几名,却只有一名正式的老师,称为世子傅。理论上,王傅和世子傅的地位非常尊崇,非博学大儒或朝廷重臣不可,下师傅一等的老师是教授;至于侍讲或是侍读,便只能算助教。献王朱椿当年请了全国有名的大儒方孝孺当世子傅,还给方孝孺讲学的房子赐了字,名曰:“正学”
,结果燕王进京,灭了方孝孺十族,差点给蜀王府引来滔天大祸。从此以后,蜀王府延请的世子傅,不请朝臣、不请名儒,不请有意出仕之人。
朱平槿现在的师傅是四川泸州举人舒文翼(注四)。
舒师傅六十开外,清瘦矍铄,顾盼神色一身正气。今天的讲学内容不是四书五经,也不是诗词歌赋,而是《大明会典》中关于藩国藩王的部分规定,包括玉牒、封典、请封生母、婚配、选娶继配诸章。朱平槿的名分早定。作为蜀藩的嫡长子,朱平槿刚满十岁就被朝廷赐封蜀世子,并依例授金册、传用金宝,正式开始领副国级工资。等到蜀王仙去,朱平槿顺理成章便是平字辈的第十五代蜀王。所以舒师傅讲的这些内容,朱平槿大都是不关心的。
朱平槿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:婚配。
“哪壶不开提哪壶!
按律十五岁选婚,也就是明年了,不过十几天的光景。老儿此举,必受老妈差遣!”
朱平槿心中腹诽,“平樻倒是听得认真,心中琢磨郡国封在哪儿呢。不过郡国封在哪儿都没用,总之他走不出成都!”
讲学持续了一个多时辰,茶都上了两回。之后是学生提问、师生作答的交流环节。这时朱平槿站起来作了个揖,问舒师傅道:“崇祯元年,献贼与闯贼同起于陕北。十三年来,流贼在晋、陕、豫、楚、南北两直流徙无定,崇祯八年更是焚我凤阳祖陵!
今献贼大举入川,荼毒蜀境,甚至叩我省城,学生请问师傅,可知是何缘由?”
这下捅了马蜂窝。
一提起献贼,舒老儿立马就不淡定了,一身正气顿时溢出胸膛。他先是慷慨激昂痛批上月被逮入京的四川巡抚邵捷春,说他身为守土之官,迭失名城,该杀该杀;再批督师杨嗣昌,说他驱贼入蜀,徒靡国帑,该死该死;三批四川总兵方国安,说他练兵无术,守城不固,该败该败。末了,舒师傅双手扶桌,老眼涌出大股泪花:“泸州陷入贼手,可怜我舒氏满门忠烈,兄弟五房共百余口,俱与献贼死战,无一人苟且偷生!”
哇!
轮到朱平槿大吃一惊,“可有此事!
本世子竟不知道!”
舒师傅还没说痛快:“还有老夫那七侄女婿苏琼,独领一州之军民上城抗贼!
贼军十万,围城三匝,环攻四面,杀声震天,援军却久候不至!
城破之时,那苏琼以一介书生,独战献贼大将数人,血满周身,尤大呼酣战!”